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飢餓中的「天府之國」——右派勞教生活片斷

鐵流(北京)

  1960年4月,不知何故內昆鐵路突然停修,四川省勞改局「415」勞教築路支隊奉命轉戰成昆(成都至昆明)。
  我們中隊二百多人分乘六輛卡車,從雲南鹽津經筠連、宜賓向成都進發。此時正值所謂的「三年自然災害」。當我們轉移工地的汽車進入四川境內,驟然感到一派蕭肅之氣。田野裡看不見庄稼,農舍沒有炊煙,既聽不見雞叫,也聽不到犬吠,路上行人稀少,縱然看見三三倆倆路客,不僅衣服破爛,少言寡語,走路無精打采沒點精神。
  那矗立在路邊的土高爐群仍吐著長長的火舌,黑黑的濃煙遮去蘭天白雲,肩挑背扛的男女社員,在幹部的押解下,打著紅旗結隊而行,不停地往泥石混砌的高爐裡填放礦石。
  四川死了,「天府之國」沒有了,昔日三里一店,五里一集酒香肉臭的繁榮景象沒有了,眼前全是一遍淒涼。

  我們車隊在距宜賓不遠的一個鄉鎮停下休息吃午飯,不少孩子婦女圍過來,三三倆倆指指點點,貪婪地望著我們碗裡那熱騰騰的白米鈑,有的看得涎水不停地往外流。他(她)們並不知我們是身負重罪的「皇犯」右派,所關注的是那碗裡的大米飯。
  在這個生與死的年頭,管它是什麼人,只要不餓飯就行,聽人說一斤糧票可以解開姑娘的褲帶,兩個餅子能買走母親懷中的孩子。
  在和老鄉的閒聊中,得知距此不遠有十多萬人口的長寧縣,現在已餓死了六、七萬人,在宜賓市內過發生了一起將小孩騙到家中,藥死煮熟後作為兔肉拿到街上賣的事情,還說哪個地方有人吃人的事情。面對所聞所見,我簡直不敢相信,國家民族真的到了如此慘痛的景況麼?

一路傷感,一路沉重。到了成都,我們住在距火車北站不遠的成都鐵路中學裡,等候去西昌的汽車。這裡離家不足五站地,但無形的高牆深深鎖住親情,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衛兵,一個個荷槍實彈兇神惡然,不准「教民」超越規定的警界線。
  面對槍威陰寒,刺刀光冷的「專政」,可怕的「無產階級專政」,何言「勞教」不是「勞改」?又何言「勞教人員還有公民權」?
  隊裡有不少人和我一樣是地地道道的成都人,離家快三年了,誰不思念親人?於是大家紛紛向管教(獄吏)提出正當合理的要求:請准許給一點時間回家看看。
  先初他們不同意,可大家一再請求,呼聲強烈,不知是出於善心還是要求的合理,或是考慮到政策原因和上面的默許,第二天他們終於同意:
  「改造表現較好」、家又在成都的勞教人員,可以回家呆一個晚上。「謝主龍恩」開天之恩,我也屬於批准之列。

  第二天草草地吃罷早餐,我尋著熟悉的街市往回家的路上走。
  「錦城絲管樂紛紛,半入江天半入雲」的成都,繁華景氣不見了,熙熙嚷嚷人群沒有了,大街小巷關門閉戶,冷冷清清無歡無笑。商店裡雖然擺有少許的商品,但全是憑票供應的「聾子耳朵—擺設」,餐廳飯館也是如此,行人面帶睏倦的菜色,走路雙腳不穩,且兩目不停地向四面收尋,看能否有進嘴的東西。
  那時上班的人都帶著食具,只要一見有人排班馬上跟進。一次排了很久的長隊,待商店開門一看,才知是賣棺材的,這個笑話在人們中流傳很久。
  在一條小巷的拐角處,忽見有個婦女追趕著一個男人,一邊追趕一邊叫喊:
  「逮住他,逮住他,他搶了我的包子。」
  我舉目望去,一個衣衫縷爛飢餓不堪的男人,氣喘吁吁一邊拚命跑,一邊不停地將搶來的東西往嘴裡塞,路邊的人沒有出手去抓,只是不停地搖頭和歎氣。

  當我來到童年的大科甲巷街時,卻被兒時結拜兄弟的媽媽周母母叫住。她頭髮全白,拐看一雙小腳,滿臉笑容,驚喜地問:
  「潤芝(我的小名),你回來了?快進來坐坐。」
  她一把拽住拖我到家裡,忙著送來熱騰騰的茶水,抱歉似地說:
  「現在不像過去,家裡什麼東西都沒有,糖啦、餅啦、油啦、肉啦、連花椒、海椒都要票,糧食嗎就那一點點,真拿不出什麼招待,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吧?報上說你的那些事,我從來不信,看著你長大的還會有假麼?!」
  她談起往事沒過完,對1957年報上刊戴批判我的那些事情全持否定態度,應了偉人英明論斷:「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」。
  我坐在椅上喝著熱茶,環顧下四周,突然關切地問:
  「周伯伯呢?」
  周伯伯是她老伴,是結拜弟兄周道炎的父親。他是個畫罩簾子的畫師,一生勤奮靠筆頭掙錢,養著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,反右前我常來看望他,也順便打聽下兒時結拜弟這些十一、二歲的孩趣之事。
  在1956他申請入黨還向組織作了交待,他們單位曾來人向我瞭解此事的全過程。我當時是記者,聽後好笑地說:
  「這是娃兒辦姑姑宴(當時小孩們的一種遊戲)的事,難道是歷史問題麼?」
  來人不好意思地一笑道:「這是對他的負責。」
  周母母經我一問,眼圈一下紅了,咽硬地說:
  「死了,上個月初八死的。」
  兒時朋友父親去逝,甚感悲痛,即忙問:「什麼病?」
  周母母警惕地掩上門,耳語地道:
  「人老,身體不好,糧食不夠吃,餓死的。」
  我「哦」了聲,嘴巴張得大大的。

  「你們每月的定量是多少?能吃得飽嗎?我看你比在報社瘦多了」
  周母母強忍悲痛,關心起我來。
  我道:「四十八斤,勉強能活吧。」
  她放心了,顯得很高興說:
  「這樣多呀,每月比我們多三十八斤。」
  「你們才十八斤?」我聽著驚了。
  「你以為還是你走前的二十二斤麼,從今年一月就下降了,說是國家遭了災,為了支援災區人民,不餓死人,所以要節約四斤出來。」
  周母母越說越激動,最後竟氣咻咻地道:
  「現在災區餓不死人了,我們卻餓死了。十八斤還是大人,不滿十二歲的娃娃才十四斤。你知道不,現在各家各戶吃飯都分著吃,因各人有各人的口糧。你不知道呀潤芝,為一顆糧食親親父子、弟兄鬧得快打破頭啊!唉,我每月要拿出兩斤來幫補孫兒,他們是吃長鈑的人,不能餓著了。」
  「那你呢,夠嗎?」
  我為她犧牲自已,保全兒孫的精神大為感動。
  「我六十多歲的人了,死了死了萬事了,不能讓他們年輕人去餓死喲!」
  周母母長長吁口氣,說到這裡突然語調一轉,神秘兮兮地道:
  「遭什麼災啊,聽說毛主席把糧食拿到蘇聯換槍炮去了,你知道不?作孽啊!餓死老百姓也不管?」
  由於身份關係,我不敢囉嗦下去,慌忙告辭快步往家裡走去。

  家,冷冷的家,沒有活力,沒有快樂,死死沉沉像個地穴。
  繼母告訢道,妻聽說我要回來,一早到幼兒園接孩子去了,家裡只有她一人。近三年不見她老了一頭,眼睛不再明亮,雙頰灰黯少色,身板佝僂,一說話就咳。她傷心向說:
  「潤芝,你知道不,你鄉下二伯去年底就餓死了?我這點吊命糧你愛人硬要叫我拿兩斤出來給琦琦,我還活不活啊?農村比城裡還餓得慘,什麼胡豆葉,芭蕉頭,野草根,都吃過精光,還有觀音土什麼的……老百姓私下罵死了,說共產黨比國民黨毒十倍,整人害人餓死老百姓,到它垮臺時,我要拿起扠頭掃帚打它狗日的,害得我們一家好慘,鳴鳴……!」
  我無言以對,勸不是,順不是,只能沉默。

  快到下午四點,提前下斑的妻子帶著孩子回了家,孩子依稀地認識我,張開雙手高興地「爸爸,爸爸」叫。
  我一把抱住女兒,在她小臉上親過不停,但做爸爸地我卻沒任何一件禮品給孩子,懺愧負疚,心裡長時間不安,只好匡哄道:
  「爸爸這次沒給你買糖,下次一定買。」
  孩子似乎明白我艱難的處境,不但沒提出要求,還一個勁地吻我。妻子收拾好屋子悄聲問我:
  「餓不?」
  我當然餓,但再餓我也說不餓,相聚的情感充盈著肌膚,團圓的喜悅使我忘去腹中空空。此時縱有山珍海味能吃得下去嗎?何況她們也在飢餓中啊!我不能奪去母女口中之糧,再餓也不能表現出來。我笑著從身上掏出積下來的兩斤糧票和不足二十元人民幣交給妻說:
  「餓什麼?你看我還有錢和糧票哩!交給你給孩子買點什麼糖果餅餅。」
  妻推辭堅不受納,她知道這是我從牙縫中省出來的東西啊!
  「榮,你留著吧,家裡什麼也不缺,要說有缺就缺你啊!」
  她說著,竟然傷心地哭了起來。
  「我不是在你身邊嗎!」
  我一把抱住她,也止不住流下了眼汨。
  生離死別人世滄然,共產黨啊毛主席,你們為什麼要把一對對恩愛夫妻強行拆散,這難道就鞏固了你們的政權?就滿足了你們成功的迷夢?你們到底為的什麼啊!

  當孩子熟睡後,妻子才告訴我由於營養嚴重饋乏,她己有一年沒有例假了,同時還向我提出諸多難以解決的問題:
  一是報社總務科多次叫她搬房子,說我已不報社的人,沒有資格坐這房子;
  二是她媽媽經常抱怨,說她怎麼找個反黨、反人民、反社會主義的丈夫,這輩子有的是苦吃;
  三是她現不論走到哪裡,別人都知道她是「大右派分子的老婆」,弄得抬不起頭,別人漲工資她卻沒分;
  第四她說繼母不愛孫女兒,糖票、肉票、油票、糧票全一個人用,一點也不分出來。
我難以回應,只能苦澀地說:
  「這都怨我,忍一忍吧,我想回來就好了。」
  回來,幾時回來?一生一世的鐵帽,摸不著邊兒的所謂勞教,竟然不知毛澤東給我們右派設置的竟是遙遙的「無期徒刑」,太慘烈,太霸道!
  妻聽我說「回來就好了」,那死寂的心一下亮起火點,少有的少婦紅暈又在臉龐冉冉升起。她多麼需要我,我多麼需要她,可階級鬥爭的血劍卻要把天下眷戀的夫妻硬性分開,這就是馬列主義,這就是無產階級專政!縱然團聚的夢幻,也使她淒然醉心。
  她緊抓住我的手,貼著我的臉問:
  「你幾時能回來?你幾時能回來?」
  我默默無語,心似刀割,在割的疼痛中聽得她自言自語道:
  「榮,我再等你一年吧……」
  再等我一年?不祥的陰影悄然爬上心頭。

  兩年後我們終於別離,一個幸福家庭被徹底毀滅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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