汶川映秀發往天國的短信 (圖)
「么女你在哪裡？爸爸好想你。」這是35歲的黃學成寫給女兒黃玉婷的短信，就讀於映秀小學四年級一班的黃玉婷在大地震中遇難。在之後備受煎熬的一年中，每當黃學成實在無法克制對女兒的思念時，就會用手機給女兒寫短信。
「爸爸知道你一個人好孤單，你一定好恨爸爸沒來救你，你能來找爸爸嗎？或者你告訴爸爸你在哪兒嗎？你知道嗎，你媽媽她現在又在和爸爸鬧情緒，我該怎麼辦呢？我好想你在我身邊，每次我們吵架你都會哄爸爸開心，現在爸爸心裡好難受，好想你，不知道爸爸還能堅持多久？」
2008年5月12日中午，黃玉婷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，而10年前的這一刻，她剛剛降生在映秀鎮中心醫院。
在希望中絕望，在絕望中尋找希望
「當天下午我要是給她請個假，她一定就躲過了這場災難。」董小莉不止一次重複這句話。她說平日裡她對女兒的要求非常嚴厲，女兒當天下午並沒有重要的課程，但給女兒請假過生日的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。
董小莉說，女兒從小就喜歡跳舞，每週日都去都江堰市學習舞蹈。5月11日是週日，她陪著黃玉婷去都江堰上課，順便還給女兒買了件新衣服作為生日禮物。女兒最喜歡過生日，有生日蛋糕和生日禮物，每次她爸爸都給她訂的是三層大蛋糕。
12日中午，一切都顯得極其平常，外婆和小姨打來電話，祝小玉婷生日快樂。電話中，小姨董蘭還答應外甥女，等放暑假時帶她去成都「國色天香」（成都著名遊樂場）去玩。
黃玉婷生前最後一張照片
午飯時，黃玉婷向媽媽提出一個請求：「今天是我的生日，可不可以要一點點錢，我給同學們也買點小禮物？」董小莉順手從包裡取了10元錢給女兒，沒想到這竟是女兒一生中最後的願望。
黃學成說，他永遠忘不掉他和女兒最後一次告別。那是5月12日中午1點多，他跟女兒一起出門，分別時答應女兒說，一定會早點回家跟她們娘倆一起吃生日蛋糕。他照例給了女兒一元零花錢，照例擁抱了女兒，照例在女兒小臉上親了一口，照例拍了拍女兒的屁股。
女兒歡快地去上學，他隨後開了卡車去汶川縣城拉貨。一個多小時後，路途中的他感到地動山搖，當他得知發生了大地震時，他首先想到了映秀的家，想到在映秀的女兒和妻子，但此刻已沒有回家的路。
直到第三天，他才翻山越嶺步行回到映秀鎮，踏過一片片廢墟和臨時搭建的帳篷，他終於找到頭部和腰部重傷的妻子。妻子說，映秀小學的李永強老師告訴她，女兒黃玉婷雙腿受傷從廢墟裡爬了出來，但不知被送到了什麼地方。女兒一個同學的母親也告訴黃學成，黃玉婷肯定是受了傷，因為她曾親自給小玉婷餵過水。接著又有消息說，女兒早在5月14日就被救援的直升飛機送到成都治療。
「我的女兒一定在等著我們去找她。」黃學成和妻子堅信一定能找到女兒。5月16日，黃玉成趕到成都，一家醫院挨著一家醫院去尋找，可幾乎找遍了成都所有醫院的所有病房，也沒見到女兒影子。「無論你在哪裡我都要找到你，血脈能創造奇跡……」這是大地震發生時，在四川甚至在全國隨處都可以聽到的聲音。黃學成說，無論走到哪裡，這首歌都在他的耳邊，更在他的心裡。
成龍《生死不離》MV
在醫院的病房裡始終找不到女兒，黃學成心裡有點慌了神，便去太平間甚至火葬場去打聽，可依然沒有女兒的消息。
成都沒有女兒消息，黃學成便寄希望於女兒被送往重慶、西安、、上海、北京或者是廣州。
董蘭是黃玉婷母親董小莉的妹妹，與外甥女黃玉婷感情很深，地震時正在成都讀大學。董蘭得知外甥女獲救後不知去向的消息後，發動同學在互聯網廣發尋人貼，同時帶著外甥女的照片四處聯繫各地媒體記者幫助尋找，香港一名記者在6月1日的報道中，形容照片中的黃玉婷「笑靨如花」。
一個月的晝晝夜夜，全家人無時不在希望中忍受著絕望的煎熬，終於日漸稀薄的希望被無情的事實化為烏有。黃學成和董小莉經過反覆詢問甄別，確認當初幾名據稱見到黃玉婷獲救的目擊者，都錯把從學校廢墟裡爬出的黃思雨誤認為了黃玉婷。因為幾乎所有孩子都穿著白色紅邊的運動裝校服，黃思雨和黃玉婷年齡相仿，更何況黃思雨從廢墟裡爬出來時，幾乎辨不出摸樣。
2008年6月16日，網友「保佑孩子平安歸來」在天涯論壇發帖說：「含淚告知關心過尋找映秀孩子黃玉婷消息的朋友：昨晚朋友告知我，孩子沒有了。派出所通知他們，人其實根本沒救出，孩子的父親，即我朋友的弟弟，聽到消息差點崩潰，喝著酒要去尋死.原來還抱著希望的，一直在找在等……」
不到兩個月，黃學成瘦了30斤，董小莉也瘦了10多斤。
么女沒有了，自己活著只是一個空殼
黃學成說，自1998年5月12日女兒出生那天起，黃玉婷就是他生命中的全部，地震前幾天，女兒還為他倒水，用手機為他們拍照片，一家人在床上嬉鬧。可突然間，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兒就沒有了，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一個空殼。「現在就不能一個人單獨靜下來，不敢去想我的女兒，想起來就受不了。心裡難受了也會悄悄哭，雖然說起來很丟人，但哭過之後心情會好一些。」
4月24日，在黃學成家的板房裡，這位不善言談的傷心漢子慢慢地講述了他和妻子和女兒的往事。
黃玉婷是我和董小莉的獨生女，1998年5月12日中午出生在映秀中心醫院。孩子出生的時候，我24歲，董小莉剛剛20歲。
我是成都郫縣人，打工時認識了17歲的映秀女娃娃董小莉，戀愛了兩年後我提出結婚，董小莉只有一個要求，就是回映秀鎮安家落戶。
地震前的映秀還是山清水秀的小鎮，我們兩口在這裡開始了新的生活，很快董小莉便有了身孕。
1998年5月12日，妻子臨產那天，我一直守候在產房外，幾個小時之後我如願以償，護士告訴我，妻子生了個女兒，體重6斤6兩。其實我一直希望老婆生個女兒，而「六六」這個數字，對常年在外跑運輸的司機來說，無疑是喜慶中透著吉祥。
么女是我和董小莉兩個大家庭的長女，自然也就是雙方家庭共有的寶貝，我們家的生活又多了一份快樂和希望。
我的女兒從小就很懂事，大概在她5歲的時候，有一次她生病高燒不退，我送貨去了重慶，她媽媽帶她去了都江堰住院。在病房裡她從來不哭不鬧，護士在給其他孩子打針的時候，她還會跑過去勸說：「別哭，阿姨打針一點都不會疼。」
上小學後，么女從來都不亂花錢，平時每天最多只要一元錢。有一天我沒有零錢，也想試試么女的反應，於是就給了她100元的鈔票，她起初不敢拿，我說，你自己學會有分寸就可以，晚上她主動交回99元零錢。
么女很上進，她從一年級開始，在班上就擔任學習委員、文藝委員、副班長和班長，每天放學回家根本用不著大人操心，第一件事情就是寫作業，然後才出去和小朋友玩。她自己很有主意，不喜歡大人干涉她的學習或者生活。一次她媽媽外出三天，我兩天沒有給么女梳頭，第三天帶著她去了理髮店，強行給么女剪成了短髮，她當時拗不過，可等媽媽回來後，便給媽媽告狀。
可是，么女從小到大都是我們一家三口擠一張大床，晚上睡覺必須有父母相伴。有時半夜起來，她若發現自己是一個人睡，就會氣呼呼跳上大床。
么女很能幹，不用人去教，就學會炒土豆絲、煎雞蛋，還會做蛋炒飯，我最喜歡女兒做的蛋炒飯。
么女喜歡大熊貓。「五一」節那天，我們一大家4大3小去了臥龍自然保護區，讓娃娃們親眼看到活的大熊貓，那一天么女非常開心，回來後她寫了一篇作文《我看到了大熊貓》，這是我們滿足的她生前最大願望。
么女留下惟一的文字，是一份稚嫩的檢討書
董小莉說，自孩子遇難後，她和家人都不能多看孩子的照片，看到照片就忍不住會傷心。
但在她家板房最顯眼的位置，還是擺著一本用小玉婷照片製作的檯曆，十三張小小的彩頁記錄著孩子10年成長，每一張都記錄著孩子的笑臉，每一張也都記錄著父母的悲傷。
「我喊她叫么么，他時常就喊我『黃學成』，她在學校和在家都說普通話，我也就用普通話跟她說，她就經常捲著舌頭學我「二」的發音來笑話我。但她從來不敢喊她媽媽的名字，她媽媽嚴厲起來，她怕得很。」黃學成說著女兒的往事時，臉上甚至流露出一絲微笑。也許那一瞬間，他的腦海裡又出現了女兒可愛的笑臉或者頑皮的聲音。
黃學成說，女兒長這麼大，他幾乎就沒有動手打過女兒，惟一有印象的是，小玉婷7歲時在家門口耍，看到一個人她以為是爸爸，跑過去就抱著人家的腰撒嬌，後來發現抱錯了人，當時害羞得跑過來，對自己又打又罵，黃學成一時氣急，使勁拍了女兒的屁股。
董小莉父親董善財說，黃學成喜歡么女近乎於嬌慣，而董小莉對女兒嚴厲得幾乎苛刻。有次么女在家練習舞蹈，一個劈叉動作沒有做好，董小莉動手就打了孩子，外婆去勸還被董小莉呵斥說：「不要護短！」
所有的獎狀和作業本都被埋在了廢墟，如今所能夠找到黃玉婷留下的惟一的文字，是她主動寫給媽媽的「檢討」，歪歪扭扭的漢字中夾雜著漢語拼音：「今天，我考試沒有考好，我很失望，但是我下次一定會考上100分的。我知道媽媽一定會ma我的，我想對媽媽說：『我這次沒有考到100分，確石（實）不是我打hung(慌)，因為有xie(些)題我確石（實）做不來。』我想對自己說：『我加油，加油，再加油。』2005年11月28日7歲 黃玉婷」 。董小莉說，那是小玉婷在二年級第一學期的小考中，成績大概只有80多分，也許她平時對女兒的要求可能過於嚴厲，女兒回家時就哭了。
望著女兒稚嫩的筆跡，董小莉也泣不成聲。
即使再生一個孩子，我的么女還是不能復活
董小莉說，中灘堡村榿木林組像這麼大的孩子遇難的有20多個，遇難孩子的母親們也會不時聊起孩子生前的事情，都會說起夢到孩子的情景，但大多都是遠遠看見孩子，並沒有與孩子交流。
但是每當她睡著之後，會經常看到孩子的影子，甚至會和女兒交談，她說女兒的心與她相通。
去年8月有一天，她夢見在漩口中學門前路上，女兒和兩個同學玩耍，她走過去叫女兒回家，女兒怯生生地望著她說：媽媽，我再玩一會，玩累了就回家。
漩口中學就在現在掩埋遇難者遺體的公墓的山下，夢裡外兩個同學是女兒遇難的同學。於是董小莉堅信女兒的遺體一定就埋在漁子溪半山的公墓裡。
「女兒在的時候，我曾跟她開玩笑說再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，女兒說：『不要你們生，我只要你和爸爸只愛我一個。』」董小莉清楚記得女兒說的原話，所以當周圍遇難孩子母親先後懷孕的時候，她一直就沒有再要孩子的念頭。「雙方父母都在勸我們再生一個孩子，但我沒有辦法忘記我的女兒。即使再生一個孩子，我的么女還是不能復活，我的女兒那麼乖巧那麼可愛，萬一生下來的弟弟或者妹妹淘氣，我們肯定會拿他與姐姐相比較，這對小的也是非常不公平。」
春節期間，婆婆再次提出讓小兩口生一個孩子，董小莉忍不住反駁老人說：你想要孫子，那就讓你兒子再找一個女人去生。
為此黃學成跟妻子大吵一通，吵過之後，黃學成便在手機裡和女兒「訴說」起來：「么女，你說我該怎麼處理和你媽媽的矛盾呢？如果我和你媽媽分手你一定不會同意的，可你媽媽做的事情讓爸爸好傷心。算了，這些事情不應該給你說，你還小，不能讓你心裡也難受。好了，不說了，哪天爸爸一定來陪你，現在一個人一定要好好照顧好自己，想你的爸爸。」
因為這場爭吵，黃學成和董小莉的婚姻幾乎走到了盡頭。偏偏這個時候，董蘭發現了姐夫手機裡的秘密，她把其中的短信偷偷轉發給了姐姐，性格剛烈的董小莉看過之後，第一次在丈夫面前低了頭，哭著給黃學成認錯賠了不是。
黃學成很快就把他們和好的消息告訴了女兒：「么女，爸爸聽你的話，原諒你媽媽了，對你媽媽很好，可你最近怎麼不和爸爸聊天呢？你能感覺到爸爸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你嗎？可你卻不理我，我也不知道還能照顧你媽媽多久，因為爸爸太想么女了，平時爸爸都裝作很開心的樣子給他們看，還有爸爸很對不起你爺爺奶奶，這麼多年沒在他們身邊孝敬他們，我能夠理解你爺爺他們的感受，就像爸爸想你那樣的感覺。么女你放心，你媽媽會過的（得）好的，你現在一個人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哈，到時爸爸來見你的時候，你沒有照顧好自己爸爸會心痛的，你想要什麼爸爸好給你帶過來。爸爸沒在你身邊，沒人叫你了，記住晚上一定要起夜哈，不然會生病的。你也給媽媽說一下不要惹爸爸生氣嘛，今天就聊到這了，想你的爸爸。」
對於黃學成和董小莉來說，生活一直在繼續，可他們對女兒刻骨銘心的思念，卻永遠不會有盡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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