親歷三年大饑荒:殺狗餵牛食堂斷炊餓殍遍野(上)

  有了網絡,於是發生在上世紀60年代的「三年困難時期」的是與非,就成了網民公開討論的話題。然而這些關心時事和歷史的朋友多數是70、80年以後出生的人,於是紛說不一爭論頻頻。
  「所謂「困難時期」中國大陸究竟有多少人「非正常死亡」?有七千萬人說,有四千萬人說,據網上比較正統的資料顯示,死亡人數為2158萬。對於「大躍進」的失敗,毛澤東說是「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問題」,劉少奇說是「三分天災七分人禍」。

歷史的是與非,歷史終會作出客觀正確的評價,只是作為一個身歷其境的「幸運者」來說,我的生命可能等不到那個時候。於是,只能實實在在地把那段刻骨銘心的生活情形記述下來,給歷史一個見證,給後生一個借鑒。我向在那場災難中的死者和今天的生者發誓:我對我所寫下的每一句話的真實性負責。

  沸騰的一九五八

  我是1943年生人,1956年(13歲)家庭因政治原因遭變,隨大人下放到四川省瀘縣沙灣鄉,現瀘州市茜草鎮聯合村新瓦房。沙灣地處市郊,就當時的農業生產、生活綜合條件而言,應該屬中等以上水平。
  所謂1960年—1962年的「三年困難時期」,具體時間是從1959年的國慶節以後開始,到1962年麥收之後結束。為什麼要從1958年說起呢?因為從這一年的10月1日到1959年的10月1日,恐怕是有史以來中國大陸農民最激動、最輕鬆、最幸福的一年。
  同時,這一年也是給以後的苦難日子種下禍根的開始。


建立人民公社(圖)

1958年的國慶節,沙灣鄉改成了沙灣人民公社。為了慶祝人民公社的成立,全鄉農民放假召開慶祝大會,演出文藝節目另外還請市川劇團來唱戲。紅旗招展人歡馬叫,爆竹聲中便從社會主義社會一步跨入了共產主義社會。
  「工資制代替了工分制,食堂代替了小灶頭,月月拿工資,吃飯不要錢,人民公社是天堂。」
  而生活在幸福天堂裡的農民自然無比興奮熱烈,無比高興歡喜,那種換了人間的激動和現代人比起來,可能像是中了500萬元大獎,不但自己一生享受,子孫亦得延福,高興激動勢在必然。現在許多農村青年跟本算不上是農民,不但不會犁耙鏟搭拋糧下種,甚至一般農活都幹不好。另外思想行為也大大改變,想的是咋能挖個金元寶一夜暴富,什麼任勞任怨,什麼勤勞儉節,今朝有酒今朝醉。
  而過去農民窮了幾千年,早就窮習慣了。沒有好的吃沒有好的穿,一旦有一點也捨不得吃捨不得穿,總想給子孫積攢起來排用場。不想一夜之間成立了人民公社,月月領工資,頓頓吃食堂,大米飯白面饅頭,紅燒肉回鍋肉,6菜一湯撐死不要錢,叫你捨不得吃也不得不吃。於是不吃白不吃還不能少吃,於是大家比著吃吃得滿口流油嗝聲連連。但是就這也吃不完啊,於是我等半大孩子就把饅頭、紅苕(地瓜)當成手榴彈來開仗,直砸得社員食堂的屋頂上牆上白的是饃饃黃的是熟紅苕,餓過飯的老年人自然不待見,罵我們是砍腦殼的短命鬼,罵我們糟蹋糧食不怕遭報應。在那「天堂」般的日子裡,老年人還是見不得浪費糧食,想必也知不道真的會有報應。

  問題是社員食堂一下子那來那麼多吃的呢?
  第一,1958年(高、初級社)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豐收年,為了趕種小麥許多紅苕都顧不上挖,而且挖回來也愁沒地兒放。於是用犁頭一犁,緊大個的撿幾個算幾個,爛在地裡的紅苕比收回來的還多,不愁沒糧食。
  第二,為了體現人民公社的優越性,任著浪費、任著不當日子過也要讓大家吃好吃個滿意舒心。
  第三,大刮「共產風」*1。成立人民公社就等於進入了共產主義。收回社員的自留地,不再分糧食給個人,各家各戶之前養的豬羊家畜統統共產了去(我家有頭百十斤的豬被收去,後來反「共產風」退賠了20元錢)。同時生產隊也大養生豬,所以一時間才會有這麼多吃的。
  開始一個生產隊一個社員食堂,大人小孩8人一桌。我們新瓦房隊只有一百人多一點,食堂就設在新瓦房屋基。新瓦房是從前黃姓地主的宅子,三合院正屋打通做飯廳,一開飯十幾桌人嗡嗡叫。我家和鄒大爺(鄒海清)家合坐一桌,那時我和弟弟十幾歲正是吃長飯的時候,不管米飯饅頭大肉小炒,五搶六拖吃得穩(眼睛看得穩)、準(筷子夾得準)、狠(心腸來得狠),唰唰唰幾搞撬就把菜盤裡的精華一掃而光。這也不完全是我們弟兄貪吃搶吃,就是文明慢請,周家的兒子才幾歲也吃不下幾塊肉。於是周大娘就覺得吃虧了,罵週三週四道:
  「沒有你狗日的們要吃,有了又不吃!」
  把肉拈給兒子勸說:「再吃點,這不吃那不吃就等著吃虧!」有時候還硬朝兒子嘴裡塞,塞得兩個小傢伙哇哇大哭。


人民公社大食堂(圖)

人幸福狗當然也幸福,我有條黑花狗,天天跟著吃食堂,月把下來長得油光水滑,肥得像頭小豬見生人都懶得吠叫了。記得少年時學歷史有首讚頌李闖王的兒歌,說是「吃他娘喝他娘,闖王來了不納糧。」然而李闖王真要坐穩了江山,不納糧恐怕是騙人的,不過公社食堂海吃海喝大肆浪費,倒真有些「吃他娘喝他娘,吃完喝光去他娘的」味道。

  禍根

  國慶節成立人民公社,正是秋收秋種的季節。大兵團作戰,田間地頭紅旗招展喇叭高亢。橫幅上寫的是:「鼓足幹勁,力爭上游,多塊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!」「畝產雙千斤,年底上北京!」「人有多大膽,地有多高產!」廣播裡唱的是「十五年超英趕美」、「一天等於20年,共產主義勝天堂」。建制也改了稱謂,公社是營,管理區(大隊)是連,生產隊是排,小組是班。像軍隊一樣把社員集中起來勞動和吃睡,屙屎尿尿以外不准個人行動,特別有事得請假批准才准回家。
  公社招開放衛星「擂台會」,開始不懂擂台怎麼打出糧食高產來,原來書記宣佈擂台賽開始,於是「嗵嗵嗵」三聲鼓響,紅旗閃處一個生產隊的幹部跳上擂台,高聲叫道:
  「XXX生產隊放衛星*2,保證小麥畝產500斤!」
  現代的農民可能會笑,一畝500斤算個屁!如今亂種都是八百上千斤的產量。可是那年月沒有化肥,種子也趕不上現在的,就瀘州地區而言,年成好時一畝田地能打上500斤稻300斤麥就不錯了。


人民公社宣傳畫(圖)


農業大躍進社社放衛星(圖)

話又說回來,現在的人笑笑得有道理,然而當年的人也笑,笑先跳上擂台的幹部膽小保守,笑他不躍進,500斤還敢來打擂台放衛星!於是三通鼓罷又跳上來一個,哇哇哇說保證畝產800斤。領導還是不滿意,一再二二再三如法炮製,吶喊聲中最後衛星放到畝產2000斤以上才算過關。但是打擂台歸打擂台,會開了得向社員群眾貫徹的,老實的生產隊幹部回去面對大家開不了口,土生土長誰不懂莊稼,一畝地打2000斤小麥?不日你祖宗八輩才怪!我們隊的隊長叫易國華,老農民,思想不開竅,公社大隊就來組織開他的鬥爭會,說他思想保守右傾,批判他他還倔強不服,就黨內警告,叫他戴罪立功。
  水稻之父袁隆平,人家研究高產水稻是花費了幾十年時間才成功了的。而1958年大躍進既沒有高產良種,更沒有大面積高產密植的樣板和經驗,說「雙龍出海顯神通」,就搞雙龍出海。
  什麼是「雙龍出海」呢?後來我在北方才看見,簡單講就是條播。麥種播在5、6寸寬兩條淺溝裡,撒上土肥掩蓋,間隔幾寸如此類推。但是我在河南周口和安徽阜陽一帶看那裡的土地,和四川(瀘州)的土地性質不一樣,那邊是存不住水的沙地,而瀘州一帶的土地是和和踩踩就能成水田的粘土地。人家的小麥種下去不基本上不用中耕*3(四川叫薅),開春後拔拔草就行了。這裡卻完全不行,小麥出苗後至少要薅兩次,不然因為土粘結板,根須就長不出來麥苗不發蔸*4。不因地制宜,不經過實踐,瞎指揮其一也。
  再是深耕,大躍進的所謂深耕是挖地三尺,把地底下的老黃泥翻上來種莊稼。是農民都知道,土地表層的泥土是肥土(熟土),下面的是生土(冷土)。生土不但結板冷硬,而且沒有有機物,就是放火燒荒開新地,也得種三年莊稼以后土地才能成為熟土,別說立時種植在冷硬結板的生泥巴上了。


1958年,河南襄城人民公社大翻「衛星田」,深達一丈二。(圖)

其三,我把它叫做「正比邏輯」。這種想當然的邏輯是把種子和產量以正比來計算,認為種子下得越多產量就越高。比如常規種法一畝地下30斤種子能產300斤小麥,為了達到高產就下210斤種,7乘於300,這樣一畝地就可產出2千多斤小麥了。於是播種時一眼望去那像是在種麥,金黃黃一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曬麥呢!
  「雙龍出海」使小麥不能中耕;密植過分苗間不通風;種子超量麥苗長不起來。別說多種瞎指揮,只需其一就足以使糧食減產和絕收的了。

  果然到第二年割麥的時候,小麥長得像瓤草,尺把幾寸高,麥穗還沒有嬰兒的小雞雞長,有幾顆麥粒還是癟的,大多數跟本就沒有顆粒!59年種的水稻也一樣,男女老少拉著繩線插秧,幹部監督著寧栽密不能栽稀了,誰敢牴觸說涮話(諷刺)立馬站田坎上受批判。
  在愚蠢荒唐的瞎指揮下,1958年秋種和59年的春種,造成小麥水稻大面積減產甚至絕收。儘管如此,宣傳工作卻沒有落下,為了拍記錄片,叫社員把「上面」檢查時難看見的邊角田地裡隨便種的小麥水稻拔來,密密地擠放在一塊田地裡,把幾十窩紅苕弄來綁在一起算做一窩,任新聞記者拿攝影機崛著屁股猛拍豐收高產景象。
  於是老百姓無不罵娘,於是就有先主席劉少奇說「三分天災七分人禍」。
  但是我們的偉大領袖卻偏偏相信胡說八道,當時有新聞報道,說徐水縣書記張某向來視察的毛主席匯報,說他們的糧食年產達12億斤,小麥平均畝產2000斤,主席聽了還大加讚許。寫到此處不能不感歎一下,看書上毛澤東也是農人出身,那時候他老人家不昏不憒,咋就相信了這種違背客觀常識、瞞心昧己不挨邊的假話呢?他難道不明白在當時的生產條件下,小麥水稻根本就不可能畝產什麼千斤萬斤!


各地高產消息不斷(圖)


稻子玉米搭彩門(圖)

其實59年至62年哪有什麼大的天災,起碼瀘州地區就沒有大的自然災害。再說了,真有自然災害受損失的只會是大塊的好田好地?上級看不見的邊角背地隨便種的莊稼都長得好的很!再退一步講,一市有災,一省都有災?一省有災,其它省也同時有災?全國20多個省同時都發生自然災害?而且這個倒霉的「連襠褲」一穿就是整整三年!
  劉少奇說三分天災七分人禍是顧全關係,叫我說最多是1分天災9分人禍。
  我親眼看見那些瞞天過海自欺欺人的記者們,在沙灣公社的沙坪生產隊拍水稻高產記錄片,就是命令幾百社員從上級不易覺察的旮旯田地裡,把顆粒飽滿的稻子拔來碼在一起弄虛做假的。公社也大搞高產展覽,把公社附近的石坑屋基住家弄走,裝飾一新擺上麥穗、南瓜、水果等各種農產品給上級參觀。
  展覽館離我家只隔一條馬路,不久竟發現展覽館一到下午就沒人看管,有時甚至連大門都沒鎖。這下可好了我等半大孩子們,或溜或鑽進去桂元橘子拿著就吃,間或有人就說是來參觀。也不知道為什麼展品少了只是補充卻沒人問津,於是整一個冬天展覽館就成了我和夥伴們的免費水果店,啥時想吃了就去,不亦樂乎,只到水果爛完了方才罷手。

  還有一件很少被提起、卻無比擾民的荒唐事,就是扒社員的房子。
  人們一般只知道大躍進煉鋼鐵,瀘州地區每個生產隊抽3、5人去敘永縣大煉鋼鐵,家裡的人也搞小高爐煉,把鍋、門扣、抽屜把手凡是金屬都收去煉了,賠了本錢功夫煉些沒用的黑砣砣到處都扔著是,一面卻敲鑼打鼓地到處報喜,說是煉出了多少多少鋼鐵。
  而為了糧食增產就扒社員的房子,房子和產量有何關係呢?有研究說老牆土是上等肥料,含有這樣那樣多種有機物,一畝田地撒上多少老牆土可以增產多少斤糧食。且不說老牆土能不能夠使小麥水稻畝產,為此把農民住了許多年的家園,一聲命令就扒得雞飛狗跳哭聲不斷人無居所,祖墳被挖也沒有這麼傷心!震天吼地房子扒了,老牆土碾碎撒下地,產量沒見上去被扒房的人家傷心欲絕,三家兩家擠住在一起,捉襟見肘許多叨罵,夜裡尿泡尿都得用內功夾著慢慢尿,不然尿尿聲音大驚動四鄰以為是下雨了呢。
  哀哉!估計研究老牆土做肥料的科學家們多半作古了,如果還活著並且能看見我的回憶文章,會不會為他的缺德研究臉紅呢?
  至於農業機械化的所謂成果根本不值一談,什麼水耕機(耕稻田)、插秧機和用腳凳的木牛流馬等,除了鬧笑話沒有一樣是能用的。如水耕機,瀘州一帶多丘陵,稻田塊小泥腳還深,拖拉機改裝的水耕機下田去既不能耕又爬不上田坎,反而要幾十個人成天拉上拉下,田坎道路整得爛翻翻不能行走,笑話百出勞民傷財莫過於此也!

  還有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也順便說一下,就是打狗餵牛。和老牆土肥田一樣也不知是那個缺德的科研人員想出來的,說是狗肉性熱,人吃狗肉御寒牛吃了也不怕冷。於是上級一聲令下,每個生產隊都成立打狗隊,打死的狗交給養牛社員,剝皮煮煮給牛吃。可是牛們卻不識好歹,只吃草不吃肉,於是就盛在竹筒裡上幾個人把牛逮牢,一筒一筒地硬朝喉嚨裡灌。狗肉倒是灌下牛肚裡去了,不料第二天牛就屙血。反映上去幹部說屙血就表明狗肉起作用了,繼續灌。繼續灌就繼續灌,灌得牛們奄奄一息連草也不吃了,只到死了牛才停止。看來「科學」不一定都科學,科研人員裡邊也有那種不學無術胡說八道的騙子。(未完待續)

  註:

  *1「共產風」是一九五八年「大躍進」、人民公社化運動中發生的錯誤。主要內容是:不承認生產隊之間的差別,貧富隊拉平,在公社範圍內實行平均分配;公共積累過多,義務勞動過多;破壞等價交換原則,無償調撥生產隊和社員個人的某些財產。一句話就是「絕對的平均主義」。
  *2放衛星:在1958年大躍進中各地浮誇風盛行,虛報誇大宣傳糧食產量,這些上報虛假「小麥衛星」、「水稻衛星」、「包谷衛星」、「烤煙衛星」等在各行各業中發生的類似行為被統一稱之為「放衛星」。現在泛指不切實際、吹牛皮、說大話、誇大聲勢。
  錢學森於1958年6月16日,在《中國青年報》上發表了《糧食畝產量會有多少?》,說用充分的光合作用可以取代施肥和耕種技術,根據他的估計,畝產可達2000斤的20倍,論證畝產萬斤是可行的。


更有甚者,宣稱水稻畝產12萬斤(圖)

*3中耕:中耕可疏鬆表土、增加土壤通氣性、提高地溫,促進好氣微生物活動和養分有效化、去除雜草、促使根系伸展、調節土壤水分狀況。中耕的時間和次數因作物種類、苗情、雜草和土壤狀況而異。在作物生育期間,中耕深度應掌握淺-深-淺的原則。即作物苗期宜淺,以免傷根;生育中期應加深,以促進根系發育;生育後期作物封行前則宜淺,以破板結為主。
  *4(音都),指某些植物的根和靠近根的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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